与 大 山 同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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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 大 山 同 行
　　叶剑波
　　
　　
　　
　　五一，十一，旅游旺季，可以登泰山，攀华山，走庐山，上黄山，但唯独不能走到两千六百多米高的长白山主峰上去。长白大山两千六百七十多米高处这时正冰封雪罩。
　　泰山海拔1524米，华山海拔1997米，庐山汉阳峰海拔1474米，黄山最高点也只有海拔1873米，长白大山一十六峰，每座山峰都要比泰山华山们高出许多，把泰山它们放到长白大山里，它们将淹没在大山的海洋中。李白说：“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长白大山两千六百七十多米高处也正是公历七、八月间才芳菲四溢，蜂飞蝶舞。邓小平曾感慨道：不登长白山，终身遗憾。越是难睹长白山真容，七八月间能一凌白山绝顶，饱览一十六峰围绕的长白山天池，就越发显得可贵。
　　山越高，峰峦越险峻，越增人的审美享受。仁者乐山，游览主峰当然是一大主题。一座大山若只有主峰可看，未免有些简单。长白大山千万年的历史一万多公里的长度，不是一天两天能游得完的。无论春秋，无论冬夏，或息于突兀山头，或坐在平缓山坡，抑或坐在任何一处山脚下，只要轻轻抚摸着一块长白山石，都能感到1200万年前火山爆发的温度烫手，都能听见二百年前三百年前千年前万年前长白山火山冲天怒吼震耳欲聋的声音。经过多少次的喷发，长白山保持一种沉默状态，像波涛汹涌的大海刹那间被冻住，长白山一十六雄峰一百多座子火山以及连绵一万多平方公里山脉一动不动，恰似一座兵马俑，恰似把地下奔突涌动的岩浆搬到地上凝固给人们看。人们通常所说的看山，往往是说去看某山的主峰。如此去看一峰独秀的泰山，去看一山奇险的华山，是可以的，一上一下，了却一桩心愿。可是用这种方法去看长白山，你会感到你什么也没有了却，你会感到有很多东西你应该看却没有看到。仅凭对长白山一座山峰的一两次登临，能看到什么呢？岁月悠悠，悠悠岁月之中我们发现，许多长白山的游览者并不是长白山人，即使住在长白山里的也仍然不是。长白山在长白山人心中并不只是一汪天池之水，许多只会说：“去看长白山。”却不知自己早已置身于莽莽大山之间。仰观的时候，他们太容易崇拜，太容易激动，一旦登临，他们又太容易发冷；未及攀登，他们嫌太高，一旦上去，他们又太浅薄太轻狂，自以为已经征服了长白山，已经把长白山踩在了脚下。绵绵长白山一动不动，什么也不说。走进长白山，你不会知道是怎样走进的，当你意识到的时候，你已经在长白山里。长白山是一株株草木，是一股股流水，是山石，是土地。也许你能看到那洁白的主峰，也许你能看到湛蓝的天池和飞溅的瀑布，也许你能看到那标本式的近乎匍匐生长的岳桦和破雪冲寒迎风怒放的高山杜鹃，但你看到的并不就是长白山的全部。
　　
　　余秋雨在《文化苦旅》中说这样意思的话，走向大山，既是走向大自然的巨著，又是走进人类文化的历史，是与古来先贤大哲进行一场超越时空的交流。既然这样，那么每一次旅游都是同时在做两件事，一边让身心与生养我们的山水自然亲近，一边放灵魂到千古人文中去熔铸和陶冶。
　　
　　从大自然庞大书架上拿一部书下来，读长白大山。
　　
　　翻厚重的史书县志，长白山两千多年史不绝书。《山海经·大荒北经》“东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已使世人耳熟能详，《晋书·四夷传》“肃慎氏，一名挹娄，在不咸山北”，《通典》“挹娄即古肃慎，其国在不咸山北”，《太平寰宇记》“挹娄国在不咸山北，夫余北千里”，还有《册府元龟》“单单大岭”，还有《后汉书》“盖马大山”的记载，所有这些都寓示着长白山不仅大山苍莽，更有厚重的历史和文化有待挖掘。这是一块充满传奇的土地。这高天厚土之间的传奇充满大山林海的味道，充满雷电雨雪的味道，充满浩浩长风的味道。以长白山为背景，以大山林海雷电雨雪和浩浩长风为背景，以莽莽东北大地为基座，一个原始古朴的汉子鼓胀起全身健壮的肌肉擎起世界东北方这块天空，这样一幅充满轰鸣声的图画足以说明这里曾经发生过的，足以说明这里正在进行着的，足以说明这里必将要有的一切。翻开长白山这一厚重巨著，我们在关东山这一方厚土古老的神话传说中可以看到像希伯来人《圣经》一般最古老、最具创造性、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的最强有力的语言：“佛古伦抚摸着孩子的额头说：‘孩子，你是我在布库里山下吞朱果而生，所以，你的名字叫布库里雍顺，你的姓是爱新觉罗，你今降生人世，到人间去吧，去平定战乱，抚育百姓。’”这几句话是一个大大的象征，它象征着全世界任何一个民族都怀揣着一个同样的理想，它也象征着全世界任何一个民族都要因这理想而遭遇许许多多数不清的艰难、困苦和坎坷。我总觉得，在亚洲庞大的版图上，许许多多的民族，这些个民族在没有走到“巴别城”在语言没有发生的时候，他们应该都是从一个地方来的，他们的头发都像黄土高原上曾经有过的茂密的原始森林，他们的皮肤都像那茂密的原始森林下面广袤的土地，他们的血管里都有一条最原始最古老的黄河在奔涌。苍苍茫茫，一条大河，的确波涛汹涌，掀起万丈狂澜。这大河有多少支岔，他的后代宗族就有多少支岔，每一条支岔都是一首生命的赞歌，每一条支岔又都饱含多少生命的咆哮，咆哮向那高高苍天降临给人类的一重重磨折。在亚洲大陆整个的大地上，滔滔黄河年复一年裹挟成千上万吨泥沙这是神州大地上一重大大的背景，黑龙江松花江鸭绿江冬天结厚厚的坚冰春天再把它轰隆隆炸开这也是神州大地上一重大大的背景，就在黄帝大战蚩尤的时候，就在秦始皇的冠冕笼罩着的黄河沿岸传来筑城的“杭唷杭唷”的声音的时候，爱亲觉罗·布库里雍顺建起了鄂多哩城。爱新觉罗·布库里雍顺的鄂多哩城同样也没有挡住族人的叛乱，刀枪剑戟是人类有文化以后又一座森林，这森林把日光砍得纷纷破碎碎得冰雪一般寒冷，就在那寒冷如冰的阳光下，就在那尸山血海中，爱新觉罗·布库里雍顺那个名叫范察的年幼的孙子从那场浩劫中爬出来，在铺天盖地的追杀声中拼命地奔跑。就在他感到天地也成了一堵墙的时候，就在他面对着天地这堵墙站成一根木桩的时候，又是一只喜鹊飞来落到了他的头上。刀枪剑戟的森林看到了一只喜鹊，看到一只喜鹊站在一根枯朽的木桩上在哀鸣，刀枪剑戟的森林没有想到在那根枯朽的木桩上抡上一刀，他们杀人已经杀得太过疲惫，他们转过身享受他们胜利果实去了。就是那枯朽的木桩，多少年之后，他繁茂壮大成另一片刀枪剑戟的森林，那片刀枪剑戟的森林既黑压压又闪着映日的寒光，向着那象征吉祥的喜鹊飞舞过的地方又压了过来，那黑压压的森林顶端有旗帜不断地幻，那些旗帜上分明写着：董山，妥罗，福满，觉昌安，塔克世，努尔哈赤，皇太极。后来，又有了顺治，又有了康熙，又有了雍正，又有了乾隆。康熙，乾隆，那是大清朝最鼎盛的时候，那是让人想起杜甫“忆昔开元全盛日”的时候。
　　
　　翻开古书我们可以看到，孔老夫子知道“楛矢石砮”。孔子的学识的确渊博，他从容不迫地谈到肃慎，谈到肃慎人那件原始古老的与族人相争与野兽相搏的兵器和工具，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就是满族祖先手里那件工具和兵器，多少年后竟会化做旗杆撑起一面呼拉拉的大旗飘动在中原之上。就在董仲舒高踞中原文化的殿堂上大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候，东北大地上正有一种春秋战国的气象。那春秋战国般的气象并没有像中原一样产生老子、孔子和孙子，但多年以后山海关外的人们却如大河涌动，他们听到黄河轰隆隆的声音在呼唤，呼唤关东大山展示它雷霆般的轰鸣，呼唤黄河生发出来的庞大种族另一条支脉进行一次民族性的规模盛大的归省。努尔哈赤用他坚硬的头颅去撞击秦皇汉武修筑明人又加固的万里长城，皇太极把他父亲坚硬的头颅继承过来代替他父亲继续去撞，多尔衮的头颅比他的祖辈比他的父辈更加坚硬，千年的大门向两边轰隆隆打开，顺治，也可以说是多尔衮的大军浩浩荡荡向涌进山海关。
　　
　　册封和望祭长白山，可以写成一本厚厚的书。早在金大定十二年，也就是公元1172年，金第五代皇帝世宗完颜雍据有司奏请，便在长白山北地兴建庙宇。据文物和考古人士考证：“长白山北安图县二道白河乡宝马村七八十里处，有一古城遗址。城垣、墙基约以石块垒砌，上部为土墙。城垣东、西较长，各为126和132米；南、北较窄，各为103和104米，呈长方形。城内自南向北排列三个土台，每个土台东西长22米，南北宽20米，高在1——2米之间不等。据在古城发现的陶片、瓦片、散存的巷石和遗迹规模等推测，此处应为金代修建的开天宏圣帝庙遗址。”《奉天通志》记，大定十五年，也就是公元1175年，世宗御定祭祀长白山的仪物之品种和数量，派遣正副使臣前往会宁府传旨，举行祭祀活动。金昌明四年，公元1193年，金朝第六代皇帝章宗完颜璟继位四年之后，备衮冕、玉册、仪物，御大安殿，用黄麾立仗800人，行仗500人，复册长白山为开天宏圣帝。长白山又有了一个名字，从此，它就带着另一重身份巍巍地屹立在那里，一直屹立到1644年。1644年，清世祖福临一脚迈入北京，回身就向长白山大大地拜了下去，尊“龙兴之地”长白山为“长白山之神”。康熙对长白山更是重视，他“敕封长白山之神，礼典如五岳”，他亲临东北吉林，在松花江畔温德亨山设坛，向长白山望祭。康熙深谋远虑地认识到长白山对他们的重要，他甚至以九五之尊居高临下地对中原大学者们说：泰岱诸山都是从长白山来。康熙大帝和他所代表的那一群终归未能抗拒住中国文化的同化。康熙大帝和他所代表的一群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让中国文化界最后一个留辫子的辜鸿铭盛赞了一回，辜鸿铭盛赞满族人“亦如英国之北族，以武功立国，故至今尤以气节称，我汉人实逊焉”，但康熙和他所代表的一群到底还是让后来的柏扬唱了挽歌：“中华民族是一个同化力非常强的民族……历史上有好几次，凡是侵略中国的民族，最后都被中国同化。好比说最早的北魏，孝文帝拓拔宏的时候，他变法革新，采取的中国的方法治理国家，又好比满清，走的是拓拔宏同一的路。这两次外族对中国最大的侵略，最后都是中华民族得到胜利。”
　　
　　鲁迅写过绍兴，老舍写过老北京，阿成写过哈尔滨人。长白山，长白山也需要有一个大手笔，从轰轰烈烈的造山运动，从手持楛矢石砮的肃慎人，从渤海国车水马龙的朝贡古道，从耶律阿宝机的东征，从猴石山遗址，从丸都山城，从灵光塔，从好太王碑，从阿什哈达摩崖刻石，从六顶山古墓群，一桩一桩地写来。不仅要写远古，还要写近代，还要写现代，还要写现在，我们应该写鸦片战争的硝烟在南海上空升起的时候，这里是不是也有人挺身去填写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填写的中国该如何走向现代的答卷，新文化运动在中原声势浩大地掀起的时候，这里是不是也有人为中国走向新生大声呼号，日本关东军的战机在中国的上空不仅扔下炸弹也扔下大捆大捆的传单的时候，这里是不是也有人在考虑同化的问题，20世纪末、21世纪初，当世界又给了中国人一次机会的时候，这里是不是也有人动用他那智慧的大脑为民族的命运焦虑和工作着。别处不论，仅以长白大山之中集安古城为例，那历经千年的集安古城，那75个古墓群1万多座古墓古墓中多少文物壁画，都是急需保护大可研究的。
　　
　　长白大山，巍巍赫赫，垂两千六百七十多米四季景观的巨大壁画，绿树芳草鲜花白云珍禽异兽从温带到北极景观平地要走几千公里才能见到的景色举首可见，他得天独厚他朝气蓬勃东看长天旭日，西望东北平原，北听草原牧歌，南濯鸭绿江水，粗犷豪放他以东北壮汉的目光俯看他的家园，远隔千里万里外的人们每当听到长白山的名字便总似听到东北虎啸，便总似看到参籽鲜红，其实人们不知道，这并不是长白山的全部，美国有克罗拉多大峡谷，长白山锦江大峡谷也早为世界所知，天山天池水域面积4.9平方公里，长白山天池水域面积10平方公里，最深处达373米，是中国最大最深的火山湖，更是松花江、鸭绿江和图们江三江发源地。罕见的原始森林，迥然奇异的植被垂直分布，这世界级自然保护区，这里有中国最大的红松母树林基地，这里有世界级的狩猎场，这里有记载地球变迁沧桑的寒武—奥陶系地质构造剖面保护区，长白山茫茫林海波涛汹涌多少历史名胜多少山涧瀑布多少奇峰异石多少河流湖泊多少天然溶洞多少避暑胜地，说句毫不夸张的话，那是要你一路与他同行，那是多少年也观赏不尽的。[em23]